第七百四十三章 天下小心火烛-《剑来》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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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不曾想那陆沉抬起手臂,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,丢了一幅卷轴到道观高墙内,丢完后,撒腿就跑,不忘扭头喊道:“董黑炭,记得早些回家哈。回头小道得空了,教你画符。”

    董画符说道:“不学。”

    陆沉已经消失无踪。

    孙道长摆摆手,示意身旁春晖不用紧张,那陆沉没耍什么花样。

    老道人将卷轴从院墙那边取回,打开绳结,画卷自行铺展开来。

    老观主笑骂一句。

    是一幅那陆沉不知道从哪里叼来的《螺壳作法图》。

    董画符伸长脖子一看,款识文字挺多,念道:“世上一种藐小之人处以小范围,竟在螺蛳壳内大作其水陆道场,又有大厨房搬出丰盛筵席,主人与宾客横七竖八,旁观者亦沾沾自得也……”

    一个虎头帽孩子站在门槛里边,只是看着那个吴霜降。

    吴霜降与之对视,突然洒然一笑,“若是白也将来愿意陪我走一趟浩然天下,今天半部姻缘簿子的去留,我都随意,等得起。”

    白也点头道:“随意。”

    吴霜降自言自语道:“不知道她为何偏偏喜欢白也诗篇,真有那么好吗?我不觉得。”

    一位芒鞋竹杖的大髯文士笑道:“我们喜欢的未必就真好,不喜欢的未必就一定不好,吴宫主以为然?”

    吴霜降变了神色,不再剑拔弩张,笑道:“与她不一样,我由衷喜欢苏子词篇多年矣。”

    苏子大笑点头道:“那是真的好。”

    孙道长低声道:“白也,先前曹元宠仰慕你,这会儿吴宫主仰慕苏子,怎么我觉得你输了半筹?毕竟吴宫主境界高些。”

    白也只是径直转身走回修道之地。

    吴霜降则陪着苏子三人,一起悠悠然远游天幕。

    苏子收起侍女点酥和书童琢玉,柳七则让好友曹组干脆去往袖里乾坤,明显依旧信不过这位吴宫主。

    在草堂外的池塘边。

    白也与老观主缓缓而行。

    白也说道:“其实观主不用这么麻烦。”

    那座围有桃林的池塘,以及远处好似一座园林假山的小山头,其实都是孙道长施展神通后的袖珍山河,水极深,山极高,而且一把极好长剑显化而生的白鹿,就始终守在崖畔,白鹿身上挂着一件青色法袍,池塘名为桃花潭,长剑铭文“白鹿”,法袍名为“青崖”。

    好像一切就只为了那句诗文,“且放白鹿青崖间,须行即骑访名山。”

    老观主说道:“天地何其大,修道岁月何其久,能让贫道敬重之人,已然不多。若说还要如吴霜降、曹元宠这般的‘仰慕’某人,又能有几人?白也,你不用想太多,喜欢的就拿走,不喜欢的就搁放,反正贫道只是私心作祟,想让这人间更美好罢了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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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让人意外,阮秀今天带着董谷,徐小桥和谢灵,一起离开龙泉剑宗祖山,来到龙须河畔的铁匠铺子。

    见过了刘羡阳,在这之后,董谷和徐小桥会立即去往牛角山渡口,乘坐长春宫渡船,再重返大骊京畿旧山岳地界,谢灵则需要去找自家老祖,北俱芦洲的道家天君谢实。

    因为先前师父阮邛在饭桌上,云淡风轻提了一嘴,大骊已经着手准备帮助龙泉剑宗设立下宗。

    这比起正阳山、清风城依旧还是宗门候补,至今尚未真正落地生根,龙泉剑宗确实可谓大骊宋氏当之无愧的心头好。

    董谷和徐小桥、谢灵一起御风落地,但是阮秀却没有露面,董谷说师姐在石崖那边散心,等会儿再散步过来。

    在规矩森严的宗门谱牒上,董谷是阮邛的开山大弟子,不知为何,阮秀的名字,始终没有载入其中,但是龙泉剑宗嫡传和再传弟子,都习惯将阮秀视为大师姐,当然那个谢灵,喜欢称呼她为秀秀姐。所以这次开辟下宗,董谷三个,都觉得师父是要让师姐担任下宗宗主。

    刘羡阳坐在竹椅上,正在翻看一份山水邸报,看得刘羡阳揪心。所以董谷几个到了铺子后,刘羡阳头也不抬,就只是招招手,示意他们随便坐,反正都是自家地盘。董谷三人也没觉得有什么,就刘羡阳这种都敢跟师父嘻嘻哈哈没个正行的性子,若是对他们殷勤客气了,肯定就是这家伙憋着坏。

    徐小桥瞥了眼刘羡阳手中邸报,忍着笑。

    董谷以心声与师弟谢灵提醒道:“你悠着点,羡阳等会儿肯定要拿你开刀。”

    说来就来,刘羡阳抬起头,望向那个小模样还挺水灵的谢师弟,眼巴巴问道:“你给了多少钱?”

    谢灵愣了一下。

    徐小桥解释道:“是问给了山上邸报多少神仙钱,才能跻身榜单,刘师弟好去送钱。”

    谢灵笑着没说话,坐在竹椅上,双手轻放膝盖,丰神玉朗,神仙姿容。

    在骊珠洞天,小镇土生土长的年轻人,多有好相貌。

    一方水土养育一方人,除了桃叶巷谢灵,督造官署出身的大渎庙祝林守一,年轻候补十人的杏花巷马苦玄,都是出了名的皮囊出彩,还有归乡一趟却又离乡远游的泥瓶巷顾璨。

    当然还有如今成为藩王宋睦的宋集薪,以及福禄街大门户的读书人赵繇,都是在少年时就已经极为英俊。

    近期宝瓶洲跟风,山上评选出了自家的年轻十人,年龄必须是四十岁以下,龙泉剑宗嫡传剑修谢灵,就得以跻身其中。

    刘羡阳又低下头,眼神呆滞,犹不死心,翻来覆去看那山水邸报,最终也没能找到自己的名字,对此骂了一句娘,因为他今年刚好四十一岁。

    刘羡阳比陈平安大两岁。年少时与人报年龄,喜欢说虚岁。好像年纪一大,就不再提虚岁,喜欢只讲周岁了。

    刘羡阳倒不是有些在意虚名,而是……很在意。

    老子辛辛苦苦凭真本事挣来的修为境界,你们这些睁眼瞎,凭啥计较这一两岁的小事?先前数座天下的年轻十人和候补十人两份邸报,都有那第十一人,加上一个刘大爷,不过就是几笔的事情,你们会掉钱啊还是咋的。

    不过就阮师傅那脾气,就算刘羡阳符合年龄,估计也会难得拿出大骊王朝首席供奉的身份,帮着压下。

    真会如此,刘羡阳倒是真不介意半点,阮师傅别的不说,做人这一块,真挑不出啥不好的。

    毕竟刘羡阳所练剑术,太过古怪。按照阮邛的说法,在跻身上五境之前,你刘羡阳别着急出名,反正早晚都有,晚福更好。

    说来奇怪,阮邛虽然既有风雪庙这个“娘家”靠山,又以兵家圣人身份,担任大骊宋氏供奉的头把交椅,可事实上阮邛就一直只是玉璞境,当年大骊铁骑南下之前,倒没什么,如今宝瓶洲高人隐士、山巅大佬,水落石出,层出不穷,却依旧几乎无人质疑阮邛的首席供奉头衔,大骊两任皇帝,国师崔瀺,上柱国和巡狩使在内的文武重臣,对此都极其默契,没有任何异议。

    山君魏檗,披云山林鹿书院几位正副山长,尤其是陈平安的那座山头,落魄山上下,从老厨子到裴钱,更是谁都见到阮邛都客客气气的,而且绝不敷衍。尤其是那个陈灵均,每次见着了阮邛就跟老鼠见猫差不多。

    刘羡阳收起邸报,转头望向那个谢灵,一本正经感慨道:“谢灵,你是剑修,快剑好练慢剑难,以后一定要多坚持啊。”

    谢灵点点头,深以为然。

    董谷和徐小桥,先看了一眼笑容玩味的刘羡阳,师兄妹两个,再对视一眼,都没说话。

    刘羡阳看着徐小桥,笑嘻嘻问道:“徐师姐想啥呢?”

    右手无大拇指的女子笑道:“与刘师弟想法相反吧。”

    刘羡阳叹了口气,懒洋洋背靠椅子。

    清风城许氏,早年从杏花巷马家手中,买下了一座龙窑窑口。

    而那个与一位琼枝峰仙子结为神仙道侣的卢正醇,前些时候还故意衣锦还乡了一趟。

    连那宋搬柴都成了大骊藩王,找谁说理去。

    阮秀离开石崖,走过石拱桥,在河畔那边缓步走来,谢灵立即起身,去与阮秀闲聊了几句,才远离几步,御风远游。

    秀秀姐在来时路上,私底下传授了一门好像全然没有跟脚的剑术给他,让谢灵十分开怀。

    秀秀姐虽然对万事万物都漠不关心,可好像对自己,终究是有些不同的。

    事实上,阮秀早就教了董谷一门远古妖族炼体法门,更教了徐小桥一种敕神术和一道炼剑心诀。

    至于谢灵这边,阮秀只是在御风途中,无意间想起此事,觉得自己好像不能太偏心,才随便给了这个心比天高的师弟一门剑术,品秩不高,只不过相对适合谢灵的修行。

    董谷和徐小桥也同时告辞离去。

    阮秀没坐在那几条竹椅上,而是从屋子里边搬了条凳子落座,轻声道:“恭喜跻身元婴境。”

    刘羡阳挠挠头,“没头没脑的,破境没道理。”

    阮秀其实知道真相,是那位齐先生的关系,却没有与刘羡阳说破。

    刘羡阳递过一把瓜子,阮秀摇摇头。

    刘羡阳自顾自嗑瓜子,没来由随口说道:“如果光阴长河可以倒流的话,秀秀姑娘重新走一遍骊珠洞天,是不是会过得更开心些。”

    阮秀想了想,答道:“不能作此想。”

    青衣女子,还是扎了一根马尾辫。

    这么多年来,偶尔会扎成麻花辫,反正大体上都是变化不大的。

    刘羡阳点点头。

    阮秀说道:“其实抓鱼没那么难。”

    刘羡阳笑道:“对我们来说,小时候会比较难,大了后,也还好,我跟陈平安,还有小鼻涕虫,其实水性都不差。”

    刘羡阳突然说道:“当年被误认为是督造官私生子的宋搬柴,宋集薪这个名字,好像是宋煜章帮忙取的?”

    阮秀摇摇头,“不清楚。”

    从来不感兴趣。

    刘羡阳用脚尖在地上写了个“帝”字,再写了个“薪”字,然后自顾自说道:“在南婆娑洲求学的那些年里,我喜欢跟一个同样是外乡人的许夫子问东问西,那位许夫子比较擅长解字,只要带酒去请教,就肯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,所以我跟着学了些皮毛。当时我什么都不懂,就什么都敢问,闹着玩,就让神神道道的许夫子解字算命,我的,陈平安的,宋集薪的,不曾想许夫子就顺藤摸瓜,说了一大通,当时听得我一知半解,就没当真,也没多想。”

    比如帝若只以象形字去解,就会让后世人如坠云雾,所以那位许夫子就另辟蹊径,先以手指蘸酒水,在桌上先写帚字,将其解意为捆束的柴薪,最终再往祭祀一事上去靠拢,还与刘羡阳说了那铸炼阳燧一事。许夫子学问极大,涉猎极多,其中又有谈及论衡篇,说那柴垛集聚,若是再有一把阳燧古镜,借此与天取火,便是远古时代,人族在统祭天上诸神时,此为最高规格的祭祀之一。

    于五月丙午日中之时,天下长日之至,阳气极盛之时,郊之祭,大报天而主日,配以月。

    许夫子当时与刘羡阳笑言,说自己有两位好友,一个姓王,一个姓郑,对此都有注疏,几个人各执己见,早些年还吵得厉害,只是后来都被列为禁书,流传不多。

    许夫子最后说这些老黄历,只是读书人闲来无事的纸上学问事了。

    刘羡阳心中叹息一声。

    五月初五。刘羡阳,宋集薪。

    刘羡阳转头说道:“与秀秀姑娘是好朋友,有些话我就不多说了。不然阴阳怪气的,我自己都讨厌。”

    阮秀摇摇头,“其实没关系,既然是朋友,多说些也无法。”

    刘羡阳沉默起来,“有些怀念当年的光景了。”

    阮秀坐了片刻,起身离去。

    重新走到那座曾经悬挂老剑条的石拱桥,阮秀坐在石桥上。

    脚下就是潺潺而流的龙须河。

    远古天下,人族蝼蚁,其实人人皆在光阴长河当中,多少小鱼碧水中。

    对于阮秀而言,确实“抓鱼不难”。动辄烹海煮湖,炼杀万物。当年水火之争,是以“李柳”落败告终。

    所以之前李柳去神秀山见阮秀,双方“此生”唯一一次闲聊,其实都不算和气。阮秀还说过李柳不会做人。

    阮秀沉默许久,突然抬头望向天幕,神色淡然,“好久不见,持剑者。”

    她与生而知之的李柳不同,以后只会更加不同。

    阮秀轻轻抖了抖手腕,盘踞有一条酣眠火龙。

    于五月初五,选江心炼镜阳燧,以取天火,大炼五行,照彻天下。

    巡夜打更,是为了告诫人间,天干物燥,小心火烛。

    有用吗?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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